葛浩文英译《红高粱》生产过程社会学分析
引言 2012年10月,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莫言获颁诺贝尔文学奖,旋即出现了一股对其作品外译的讨论与研究热潮,美国汉学家、莫言主要英译者葛浩文(Howard Goldblatt)成为国内外媒体和学界关注的热点人物。莫言代表作之一《红高粱家族》葛译本由维京企鹅图书公司初版于1993年,借张艺谋在海外引起轰动的同名电影《红高粱》(1988年)之力,迄今发行2万余册且未绝版,在西方产生了较大影响,对莫言获奖贡献良多。 最近10余年,西方翻译学出现“社会学转向”,最新进展之一是翻译生产过程研究,即着重分析各种行为者(也称行动者)如何合力构建、运作一个网络,从而在目标文学场域内实现译本的生产、传播与接受(参见Kung,2009/2010),为我们研究中国文学海外传播提供了一个有效的理论工具。近年来,邢杰(2007)、李红满(2007)、王悦晨(2011)、王洪涛(2011)、任文、徐寒(2013)等人译介、阐发了西方翻译社会学理论及研究成果,且开始发表应用性研究成果(如陆志国,2013),但迄今运用的主要是皮埃尔·布迪厄(Pierre Bourdieu)的理论,对翻译生产过程的分析仍不多见,这自然与这种研究在中国很不容易做有关(因为国内研究者一般不了解国外情况)。本文运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(field theory)和布鲁诺·拉图尔(Bruno Latour)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(actor-network theory),首先考察葛浩文如何形成其译者惯习及介入文学场域,然后分析有关行动者如何利用资本及资本转化在文学场域内运作,构成翻译发起、出版网络,最后例析翻译和编辑方式对葛译面貌的影响。 一、理论框架 鉴于国内学者对场域理论多有阐发,本文只略述“资本”的定义、内涵和场域的基本运作法则及内部等级结构。布迪厄把社会个体界定为具有能动性的“行为者”(agent)(Bourdieu &Wacquant,1992:106—107),并借用经济学概念“资本”,对行为者在场域中具有的资格进行归纳、分类。布迪厄指出,“资本的运作倚赖一个特定场域,且以或多或少昂贵的转化为代价,而转化是资本在场域中起作用的先决条件”;资本不限于经济学意义上的经济资本,也指非物质形式的非经济资本,包括文化资本、社会资本和符号资本(Bourdieu,1997:47)。资本可相互转化,例如经济资本可转化为非经济资本,反之亦然,但是“其他形式的资本都来源于经济资本”(Bourdieu,1997:47/53—54)。经济资本可直接转换成金钱,“会以产权的形式制度化”;文化资本指个体在社会空间中所受的教育、从事的职业及获得的文化资源(如著作、译作);社会资本指个体在社会空间中的各种人际关系和社会义务(Bourdieu,1997:47);符号资本,又译作“象征资本”,是指“被象征性理解的任何一种形式的资本”(Bourdieu,1997:56),尤指个体在社会空间中享有的信誉(Bourdieu,1990:120)。布迪厄认为,社会空间结构可分为哲学、政治、科学、文学场域等,构成一个竞争不断的权力场域(field of power),即具有分配资本和决定社会结构能力的结构空间。文学场域的行为者包括作家、文学研究者、评论家、文学译者等,其运作法则主要基于文化资本,而权力场域主要依赖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运作,因此前者在后者中处于被支配地位(Bourdieu,1993:37—40)。由此推论,传统翻译观认为,译作是原作的替代品、衍生物,导致译作在权力场域中获取的符号资本少于原作,因此翻译场域在文学场域中一般处于被支配地位。 行动者网络理论(略作ANT)创立于1980年代中期,拉图尔、米歇尔·卡隆(Michel Callon)和约翰·劳(John Law)为主要奠基者(Crawford,2005:1)。ANT内容庞杂,本文重点介绍“行动者”和“网络”这两个核心概念。拉图尔等人认为,以往的社会科学多将“自然”与“社会”、“人类”与“非人类”二元对立,不适合用来分析社会世界,因为社会世界中还有机器、动物、文本、混合物(hybrids)等非人类(Murdoch,1997);也即所有参与科学生产的行动者,不论是否为人类,都应视为同等对待的研究对象。拉图尔(Latour,2005:71)指出:ANT所称行动者既包括人类行动者(human actors),也包括观念、技术、生物等非人类行动者(non-human actors),也即“任何通过制造差异确实改变了事态的都是行动者”。卡隆(Callon,1999:181)解释道:ANT所指行动者“可能是一种招募、支配其他行动者的权力,或是一个没有主动权、只好听凭招募的行为者”;ANT不是研究行动者的理论,而是更多关注行动者联结而成的关系网络。此处的“网络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网络或技术网络,因此ANT不是研究社会网络的理论。拉图尔(Latour,1999:19)强调:“我们从未想过创立一种关于社会由什么构成的理论,ANT只是遵循民族方法学途径的另一种(分析社会世界的)方法。”行动者网络是诸多互动的行动者通过异质工程(heterogeneous engineering)构建的关系网(Law,1987:113—114)。卡隆(Callon,1999:182)指出:ANT强调网络的重要性,是因为无论个体有多强,单个行动者不可能独自完成一项行动,而是需要从网络中其他行动者那里获得能量,共同完成该项行动。行动者和网络相互建构:网络由行动者联结而成,但是没有网络行动者就无法行动。 场域理论能够解释译者如何形成惯习,如何在文学场域中发起或参与翻译项目,从而逐步积累资本、获取利益,反过来影响场域。然而,该理论框架下的翻译行为者仅限于作者、译者、出版商、读者等人类行动者,未涵盖文本、影视作品、技术、观念等非人类行动者,且对行为者关系网络的界定也不够清晰。场域理论的这些缺陷,行动者网络理论正好可以弥补。Buzelin(2005:215)从翻译研究所需理论工具的角度,看到这两种社会学理论的互补性,称它们为“意外的盟友”。Bogic(2010:180)也认为,ANT的引入,将使翻译研究者更加关注翻译生产过程,并重新界定翻译行为者,把各种行动者考虑进去。有鉴于此,本文运用两种理论的互补部分,通过“细宏观分析法”(meso-macro analysis)(Buzelin,2013:190),利用各种文献资料,包括作者和译者的自述与访谈、《红高粱》英译本出版商资料、网络资源等,考察葛浩文译者惯习的形成及介入文学场域,分析各种行动者如何在场域内通过资本转化,构建并运作行动者网络,促成葛译《红高粱》在美国的顺利生产,最后就翻译与编辑方式如何影响译本面貌试作社会学分析。 二、葛氏译者惯习的形成及介入文学场域 西梅奥尼(Simeoni,1998)提出“译者惯习”概念,认为自古到今译者被强制屈从于本土文学主流样式,而不是主动革新。邢杰(2007:13)参考国外相关研究后指出,译者惯习应包括翻译选材、翻译策略和译者翻译观。笔者认为,翻译操作方式——包括原文理解、译文表达及后期校对修润等——也是译者惯习的重要组成部分。 1939年,犹太后裔葛浩文出生于美国加州长滩市,大学就读于家门口的加州州立大学长滩校区,但是成天贪玩,不爱读书,对中文也毫无兴趣,“差点毕不了业”。大学毕业后,葛浩文在一所小学教了一个学期,发现自己不爱教书。1962年,葛氏应征入伍。长滩有一个海军造船厂,二战期间葛父曾在那儿工作,葛浩文很自然地选择了美国海军(Stalling,2014:2),此乃家庭背景促成的行为倾向,也即惯习。这个当初看似愚蠢的选择“救了他的命”(Lingenfelter,2007)。在海军军官预备学校学习4个月后,葛浩文被派到台湾当通讯官,后被调到日本,上了一艘军舰,眼看就要前往越南参战的他意识到“不能就这么断送了年轻的生命”,于是申请返回台湾(赋格、张健,2008)。这次他“如梦方醒”,台北的语言文化迷住了他,使他的“人生转了方向”。他请一个跟随国民党到台湾的东北人上门教他中文,历时一年半,发现自己颇有学中文的天赋(Stalling,2014:2),于是开始形成中文惯习。两年后,葛浩文退伍,没有立即回国,而是到台湾师范大学进修中文,其中文惯习进一步强化,“一度着迷到想做中国人的地步”(Levitt,2013)。1968年,因父病危,被迫提前结束“留学”生涯回国。1970年,因中文说得不错(即本着中文惯习),被旧金山州立大学录取为研究生,指导老师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奠基人之一的许芥昱教授。葛浩文(Goldblatt,2012:94—95)表示,是许芥昱引导他走上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翻译之路的。葛氏从导师口中听到萧军、萧红的名字,随后读了萧军的《八月的乡村》,这是他读的第一篇中文小说(赋格、张健,2008),标志着其中国现代文学惯习的萌发。1971年硕士毕业后,经许芥昱引荐入印第安纳大学,师从另一位华裔学者柳无忌攻读中国语言文学博士;研读萧红全部作品后,“决意以萧红为翌年博士论文的题目”(葛浩文,2012:169),其中国现代文学惯习进一步强化。1974年,葛氏完成题为Hsiao Hung的毕业论文,获博士学位;两年后,经夏志清推荐,其博士论文修订稿在美国正式出版①。 夏志清(Hsia,1977:103)认为,葛浩文所著《萧红评传》“既是一部流畅可读、真实可靠的传记,也是世界范围内对萧红文学生涯的首次系统考察”。换言之,该书有筚路蓝缕之功。《萧红评传》的问世,令几乎被遗忘的才女萧红迅速受到国内外中文学界的关注,被美国学者陆敬思(Lupke,2013:87)誉为“一流的创新简洁之作”。可以推想,葛氏凭借首部学术专著顺利介入美国文学场域,开始积累其作为汉学家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。同时,因撰写博士论文之需,他初试译笔,翻译了萧红、萧军的作品片段,并随即译成萧红名作《生死场》和《呼兰河传》,其基于中文、中国现代文学惯习的译者惯习得以初步形成。葛浩文(引自Lingenfelter,2007)回忆道:“那是我第一次做翻译,尽管译得不是很好,但是我真的喜欢做翻译。”此后,葛浩文的兴趣逐渐转向翻译,其译者惯习——翻译选材取向、翻译观、翻译策略及操作方式——日趋成形。葛氏表示,“我是悲观的人,喜欢严肃的、讽刺的作品,[……]写黑暗的、矛盾的、人与人之间坏的”(曹雪萍、金煜,2008)。鄢佳(Yan,2013:ix)认为,葛氏少时的从军经历及后来的学术训练和文学偏好,驱使他选译严肃的中国现当代小说。确实,葛氏翻译的萧红、莫言、贾平凹、苏童等人作品均符合其选材标准。葛氏的翻译观或翻译原则可归纳为:以读者为依归,尊重汉英语言差异,力避字面翻译,注重再现原文意义而非形式结构(参见Sparks,2013)。 1979年,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葛浩文翻译的萧红名作《生死场》和《呼兰河传》,其高超译笔获得了英美汉学界的好评。卜立德(Pollard,1981:410)认为,葛译《呼兰河传》“不仅准确,而且有时读来令人愉悦,是英语美文的典范”。胡志德(Huters,1981:190)指出,“葛译的质量令人钦佩,清楚准确,大体上捕捉住了原作的感觉”;“有几处,尤其小说开头处,英文读起来好过原文”。此种情形用场域理论可如此分析:凭借英译萧红小说的成功,葛浩文在翻译场域争斗中胜出,逐渐形成译者惯习,开始积累其作为译者的符号资本,并获取更多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,为日后成功联结到美国商业出版网络奠定了坚实基础②。若干年后,经著名美籍华裔女作家聂华苓推荐,美国Grove出版社约请葛浩文翻译大陆女作家张洁的代表作《沉重的翅膀》(参见罗皓菱,2013;Sparks,2013)。1989年,英译本Heavy Wings顺利出版,Steinberg(1989:49—50)在美国权威书评杂志《出版周刊》上评价道:“张洁的这部小说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不久文学领域的一大突破。……曾获中国著名的茅盾文学奖,葛浩文高超的译笔为原作增光添彩”。译作首次商业出版即获成功,令葛浩文信心大增,从此“下定决心走翻译之路”(Lingenfelter,2007),也即正式介入文学翻译场域。 三、葛译《红高粱》生产过程社会学分析 葛浩文指出,西方学者惯用西方的文学标准衡量中国文学,“一旦发现有不同之处,并不认为是中国文学的特色,而是贬为中国文学不如西方(文学)”(转引自罗屿,2008:121)。Wimmer(2001:71)也指出,也许因为文化霸权主义和唯我为上意识流行,美国人“普遍抵制英译作品”,因此,商业出版社对出版英译书“极为小心”,美国英译书市一向“低迷”。在此背景下,中国文学向英语世界的传播渠道受限,目前主要通过输入国译者(西方汉学家或海外华裔学者)主导网络和输出国机构(如我国外文出版社)资助网络的运作(Kung,2009:127—128),由英美商业出版机构主动发起的尚少见。葛译《红高粱》项目的发起并无机构资助或他人招募,因而依托的是译者主导网络。本节从资本和行动者网络入手,分析葛译《红高粱》在美国的生产过程,涉及的主要行动者有:(1)人类行动者:莫言、葛浩文、郑树森、葛浩文的台北朋友、出版商维京企鹅、谭恩美、美国全国艺术基金会;(2)非人类行动者:张艺谋电影《红高粱》、《红高粱》原作。以上行动者直接参与翻译发起与生产过程,交互构成行动者网络,而该网络又可分为翻译发起网络和翻译出版网络。 1.翻译发起网络的构建与运作 根据行动者网络理论,网络中各行动者地位平等,但须有一个行动者去招募其他行动者,以形成一个交互关系网络,该行动者正是翻译发起人兼译者的葛浩文。葛浩文表示,他在翻译选材时考虑两个因素(译者惯习的具体表征),一是他喜欢,二是友人推荐,但重要的是作品使他感兴趣(转引自Kung,2009:128)。有关选定《红高粱》进行翻译的缘起,葛浩文回忆: 我有一个在香港科技大学的朋友,有一年,他给我寄了一份刊物,登着莫言的《天堂蒜薹之歌》,他说这是应该注意的③。我就开始看,我很惊讶,莫言能有这样的热情来写这样一部小说,其中既有恨,又有爱。我说我一定要翻。我就写信转给莫言。莫言回信说他很高兴我能翻译他的著作。后来,我到了台北,有一天在朋友家休息。我问他,有什么好书吗?他说有一个大陆作家写的书叫《红高粱》。我拿来看了起来,没看多少,我就坐不住了,我决定《天堂蒜薹之歌》暂时放弃,先翻这部作品。这绝对是一个突破。我马上跟莫言说,《天堂蒜薹之歌》是很了不起,但是这本书恐怕更值得我做④。(转引自河西,2008) 莫言证实,葛浩文1988年首次写信给他,自称是“柳亚子的儿子柳无忌的研究生”,请求翻译《天堂蒜薹之歌》。莫言当时的反应是,“有人把自己的书翻译成外文,那是很高兴的事情,根本就考虑不到我要拿版税呀”,于是就同意了。后来,葛浩文决定先翻《红高粱》,再译《天堂蒜薹之歌》,莫言自然没有异议(莫言、王尧,2003:234—236)。以ANT观照,郑树森、葛浩文及其台北朋友、柳无忌(柳亚子)、莫言及其《红高粱》通过资本转化相互交互联结,构成一个翻译发起网络。其运作模式大致如此(见图1):郑树森的推荐使葛浩文再次热切关注莫言小说,这是人际关系即社会资本运作的结果;此前葛浩文已被莫言小说“深深打动”,此次“既有恨,又有爱”(讽刺格调及题材诱人)的《天堂蒜薹之歌》作为非人类行动者被招募到网络中,引起葛氏强烈的翻译欲望;葛浩文欲翻译,须取得翻译版权,而当时的葛氏对于莫言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(即其资本为零),但是他利用与柳无忌的师生关系(社会资本),并通过后者联结到柳亚子的声望,赋予自身符号资本,令莫言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⑤;台北朋友的推荐使葛氏的兴趣转向“好书”《红高粱》,也即将其招募到网络中,葛氏“一眼就爱上了它”(Sparks,2013),认为“这绝对是一个突破”,换言之,葛氏认定其符号资本大过《天堂蒜薹之歌》,因此决定先译《红高粱》。 图1 翻译发起网络构建与运作示意图 2.翻译出版网络的构建与运作 根据行动者网络理论,一个行动者无论多强,也不可能独自完成一项行动,而是需要从网络中其他行动者那里获得能量,共同完成该项行动。因英美商业出版社对出版英译书极为谨慎,中文小说想要进入美国市场,最棘手的问题是招募出版商,尤其是那些资本实力雄厚的商业出版社。那么,葛浩文如何招募到知名出版商维京企鹅?翻译出版网络又是如何构建和运作的? 《红高粱》翻译项目启动前,葛浩文已翻译了13部现代中文小说单行本,其中美国的大学出版社和商业出版社分别出版了7本和4本⑥,获得了评论界不同程度的好评,确立了他在美国文学场域的地位和信誉(符号资本),扩大了他的文化资本,也使他与多家出版社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(社会资本)。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,他只须译成小说、招募到出版社的经济资本即可出版译作。该出版网络的构建与运作大致如此(见图2):获莫言同意后,葛浩文着手翻译了小说第一章的前八节,即译到“我奶奶”被日军机枪射中倒在血泊中,正好与电影《红高粱》的结尾相呼应。经过深思熟虑,葛浩文把译稿投给维京企鹅图书公司⑦。维京编辑慧眼识珠,一眼就看出《红高粱》的文学价值(文化资本),同时因1988年春张艺谋导演、改编自莫言同名小说的电影在美国引起了轰动,也意识到小说的商业出版价值(符号资本),当即告知葛浩文愿意出版《红高粱》,并开出一个诱人的好价钱。就在那时,葛浩文的好友、美籍华裔作家谭恩美(Amy Tan)被招募进来。谭恩美把其经纪人桑德拉(Sandra Dijkstra)介绍给葛浩文,后者利用其职业身份(文化资本),代表葛浩文与维京洽谈,为葛氏争取到比原来高4倍的版税(引自赋格、张健,2008)。葛浩文本身的非经济资本、小说《红高粱》的文化资本和电影《红高粱》的符号资本,合力帮助葛氏招募到出版商这个重要行动者,获取到至关重要的经济资本。同时,葛氏借助社会资本把谭恩美和桑德拉招进网络,二人帮助他向出版商争取到更多经济资本。不久,葛浩文再次利用自身充足的非经济资本,获得了美国全国艺术基金会(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)的资助,为《红高粱》翻译项目获取到又一份重要的经济资本(参见企鹅版版权页上“译者注”)。手握充裕的经济资本,不仅能保障译本顺利出版,而且能使葛氏心无旁骛、全身心投入翻译,译出精品,对于后期营销网络的成功运作极为重要。至此,在葛浩文主导下,通过有关行动者的联结互动,译本出版网络已顺利构建,只等译者交齐译稿,即可进入编辑及出版发行环节。 图2 翻译出版网络构建与运作示意图 3.翻译与编辑方式对译本面貌的影响 翻译发起和出版网络属于译本生产前的初始行动者网络,具有重要的奠基作用,其后,译者、释疑解惑者、校稿人、作者、出版商、文字编辑等构建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翻译生产行动者网络。其中,翻译与编辑是重要环节之一,会直接影响译本面貌,而译本语言质量及风格如何,又会直接影响其传播和接受效果。想要考察具体生产过程,须掌握足够的第一手资料。然而,由于编辑出版者一般对业务内情(有时被当作商业秘密)讳莫如深,译者又大多不愿过多透露其工作细节,生产过程研究很不容易做。以下就翻译与编辑方式如何影响译本面貌试作社会学分析。 (1)葛氏翻译方式:学术性与商业性兼顾 葛浩文本质上属于学者型译者。这类译者的一般翻译方式是:惯于在熟读原作、研究作者和作品后才谨慎下笔翻译;为全面准确把握原文意旨,往往不惜费时费力,设法通过各种途径寻求答案,因而翻译失误通常较少。这种译者惯习的形成,显然得益于译者早年接受的严谨的学术训练。葛氏表示,阅读原文时遇到疑难之处,他会直接向作者请教,因此,翻译《红高粱》期间,他与莫言的通信“达到高潮”(引自Orbach,2012)。此外,他还“偶尔求助于”几个熟人或朋友,包括著名学者刘绍铭、孔海立、朱志瑜等(见企鹅版版权页上“译者注”)。可以推测,经葛浩文招募形成的这个释疑解惑行动者网络运作顺畅,因此《红高粱》英译本的“硬伤”并不多见⑧。另一方面,自称“以翻译为生”的葛浩文(Goldblatt,2002),无疑也是一位职业翻译家,必然比纯粹的学者型译者(例如《红楼梦》的译者大卫·霍克斯)更多地关注读者接受和市场反馈,这决定了葛译学术性和商业性的兼顾,既有忠实严谨的一面,也有灵活变通的一面。鄢佳(Yan,2013:147—158)的研究发现,葛浩文惯用改换或删减隐喻、调整倒叙段落、重组语段、删减与情节发展关系不大的议论和琐碎细节等手法(本文不再赘述——笔者注),以实现其“易化策略”,贯彻其“读者、目的语和改写原则”(Yan,2013:x),而对成语、谚语、文学熟语等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词则倾向于忠实直译。例如: ST-1:奶奶想这一双娇娇金莲,这一张桃腮杏脸,千般的温存,万种的风流,难道真要由一个麻风病人去消受?(莫言,2007:37;以下仅标注页码) TT-1:Were thesetapered golden lotuses, a face as fresh as peaches and apricots, gentility of a thousand kinds,andten thousand varieties of eleganceall reserved for the pleasure of a leper?(Mo Yan,1994:43;以下英文示例均引自该译著,仅标注页码) 上例中四字结构“娇娇金莲”、“桃腮杏脸”和文学熟语“千般的温存,万种的风流”全部被忠实翻译(见斜体部分)。葛浩文明白,中英语言殊异,基本上不存在语义和语法对等,所以他注重的是“充分复制原文语句的意义和语气”,而不是单纯的字面翻译(Goldblatt,2000:23),因此“清楚”、“生气勃勃”、“灵动”是葛译的基本面貌⑨。另一方面,葛浩文又尽量再现原作的语言形式,尤其是彰显作者鲜明个性的文学语言。葛浩文指出:“汉英翻译的过程,就是先消化吸收一个短语或句子,确定其语意,然后用译入语的新结构和不同字眼进行再创造,但须尽量紧贴原文,尤其是要抓住形象化的比喻(images),再现语域之类的文学手法”(引自Sparks,2013)。上例涉及的正是“形象化的比喻”,而葛译确乎“紧贴原文”、“抓住比喻”。 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,葛氏表示自己注重再现原文的叙事语域(narrative register),即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物所说的或庄重或粗俗的话;因认真处理《红高粱》中的山东方言语词,“减慢了翻译速度”。葛氏处理方言语词的办法是:找一个能表达相同意思的合适的俚俗词、方言词、略显古雅或不寻常的英文词;如找不到这样的英文词,就干脆不译(引自Stalling,2014:6—8)。例如: ST-2:哑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,一同在高粱地里吃过“饼”的草莽英雄。(8) TT-2:Mute was one of Commander Yu’s old bandit friends,a greenwood hero whohad eaten fistcakesin the sorghum fields.(P11) ST-3:奶奶心里咯噔一声,不知忧喜,老天,碰上吃饼的了!(40) TT-3:Grandma was she feeling? Sadness? Joy? My God,she thought,it’sa man who eats fistcakes!(P47) “拤饼”是绑匪索要的一种具有赎金功能的地方小吃,因此“吃拤饼的”暗指土匪,是方言委婉语。莫言在小说正文给出如下注解: 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,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,结帮拉伙,拉骡绑票,坏事干尽,好事做绝。结果肚子饿了,就抓两个人,扣一个,放一个,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,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拃多长的大饼。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拤住往嘴里塞,故曰“拤饼”。(40—41) 为了保留“吃拤饼”所传递的奇特的地方土匪文化,激发英文读者的阅读兴趣,葛浩文采取忠实直译法,把最后一句译作:Since they stuffed the rolled flatbreads into their mouths with both fists,they were called“fistcakes.”(P47)“fistcake”显然是葛浩文自创的,可归入他所说的“不寻常的英文词”。《红高粱》中的人物多是乡下粗人,他们看到或提到“土匪”,心里想到的或脱口而出的必定是“吃拤饼的”,这就是葛浩文所说的“叙事语域”。例2是以孙子身份出现的叙事人的话语,例3描写“我奶奶”的心理活动,葛浩文把“吃拤饼”直译为“eat fistcakes”,符合叙事人和小说人物的身份,再现了原文的叙事语域,从而保留了方言的特殊文学功能。 概而言之,葛浩文视乎不同情形,灵活处理“忠实”与“创造性”之间的张力,这是因为他既是学者型译者,又是职业翻译家,也即是其译者惯习使然。反过来说,这种看似互相抵触的翻译策略,也是其译者惯习的重要表现。我们的双眼也许会被葛氏时而忠实、时而自由的译法所迷乱,但其译作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样“可读、易懂、甚至有销路”,却是不争的事实,在西方产生较大影响的《红高粱》葛译本就是明证⑩。 (2)葛译编辑方式:对原文/译者的干预 仔细比对《红高粱》原文和葛译,可以发现多处删减(准确数据有待统计)。笔者认为,其中占绝对多数的轻微删减(较为典型的是删去若干句子)很可能是译者所为,少量较严重的删减(删去一整段甚至一整页)则很可能是编辑干预的结果。葛浩文在其译本企鹅版版权页“译者注”中承认,“在征得作者的同意后,对原文作了一些删削”(Somedeletions have been made)。言下之意,有的删减并未取得作者同意,而是译者本人定夺,遗憾的是,笔者掌握的资料尚不足以证实葛氏擅自删减原文。相反,葛氏爆料说,国外出版商及编辑为使译作吸引更多读者,“最喜欢做的就是删和改(中文小说)”;还指出莫言的小说也不能幸免,“(那些删减)都不是我决定的”(引自李文静,2012:59)。不难看出,葛氏所言只是对编辑随意删改其译稿有所不满,并不说明他未曾擅自删减原文。鄢佳(Yan,2013:155)发现,《红高粱》被删得最狠的是第四章“高粱殡”10页左右的文字,包括郎中所骑骡子丑态的描写(217—218)、高粱殡收场后高粱地情景的描写(218)、父亲站在送葬队伍里面时的内心感触(233)、杠子夫们流着鼻血抬巨棺的惨状(241)、对看殡的无辜百姓惨死的描写(247—250)?。关于这些删削背后的内情,葛浩文透露: 莫言小说《红高粱》是一大突破,维京出版社编辑却觉得第四章的一段情节(长约10页)令人不安、冗余、累赘(intrusive,superfluous and wordy)。她问我,“我们可不可以砍掉这一段?”我说,“我得问问作者再说。”莫言的答复是“当然可以。”莫言想要获得国际声誉,但他自己不懂外语,因此他认为文本的完整性只限于原作,不必苛求于译作。(Goldblatt,2000:25) 葛氏说得煞有其事,并称之为“编辑(对原文或译者)的干预”(editorial intervention)(Goldblatt,2000:26),使我们不能不信。如事实当真如此,那么这是编辑干预下删改力度很大的一个例子。至于其他较大的删削,如原文第116页以“我奶奶一生‘大行不拘细谨,大礼不辞小让’”开首的第3自然段,因资料缺乏,尚难厘清是编辑干预后译者同意删削,抑或译者翻译时擅自删削,还是译者获得作者同意后加以删削。无论实际情形如何,有一点大致可以肯定:莫言一般不会干预译者的删改行为,出版商及其文字编辑想要删改译稿,需要征求译者意见,删改在译者同意后方可进行,而且一般由译者亲自操刀,因此葛浩文是脱不了干系的。换言之,在译者——作者——出版商——编辑构成的这个译稿编辑行动者网络中,葛浩文仍是主要行动者。 英美国家的出版商、编辑和翻译家倾向于删改中文小说,这种一直以来争议不绝、尤其受到中国学者和作家批评的做法,从场域理论角度看其实不难理解:如前所述,文学场域在权力场域中处于被支配地位,由此下推,翻译场域在文学场域中也往往处于被支配地位,特别是在美国这种强势文化中,英译作品想要进入其文学场域(在美国翻译、出版、流通),实非易事。弱势文学想要进入强势文学场域,必须解决“适销对路”的问题,因此,为了迎合译文读者的阅读趣味,必须适度调整原作中不合读者口味和阅读习惯的内容及形式,而删削只是常用手段之一(引申发挥性质的改写也是)。同为英美文学场域的行为人,出版商及其编辑与译者一样也会形成惯习(姑且称之为“出版商惯习”和“编辑惯习”)。葛浩文的以上爆料揭示的是编辑惯习这座冰山的一角,说明这种惯习确实存在,值得深入研究。 结语 葛浩文的台湾生活背景及语言天赋促成其中文惯习,读中文研究生的学术背景促成其中国文学惯习,两种惯习合力,加之他对翻译的特殊兴趣和天赋,终于形成其译者惯习——体现在翻译选材(偏好严肃的现代中文小说)、翻译观(读者至上、服务市场)、翻译策略(忠实与创造兼顾)、翻译方式(学术性与商业性兼顾)诸方面。这种惯习帮助他在美国文学场域争斗中胜出,逐渐积累资本,从而成功翻译了莫言的小说《红高粱》及后续作品,为莫言摘取诺奖桂冠做出了贡献。 葛译《红高粱》的生产,依靠行动者网络——包括翻译发起网络、翻译出版网络和翻译生产网络——的有效运作。译者惯习决定了葛浩文的翻译方式是学术性与商业性兼顾,既有忠实严谨的一面,也有灵活变通的一面。读者至上、服务市场的翻译主导思想使葛译倾向于适度易化甚至编译原文,编辑对原文和译者的干预,更是加剧了这种删改倾向;另一方面,身为汉学家的译者惯习又使得他注重再现原作的文学手段,保留中国文化的意蕴。葛氏既“忠实”又“叛逆”的译法看似吊诡,却帮助他取得了极大的成功,场域理论可以对此做出解释。 注释: ①Hsiao Hung(Boston:Twayne Publishers,1976)。 中译本《萧红评传》1979年、1980年在港、台先后出版,1985年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简体版,2012年复旦大学出版社以《萧红传》为题再版。 ② 葛浩文(引自季进,2009:51)指出,英美大学出版社有其固有缺点,即“不管作品多么好,销路总是一般,因为(大学出版社)没什么钱做广告”。因此,葛浩文想要在美国文学场域中占据重要位置,必须联结到商业出版网络。 ③ 据刘绍铭(2013),此人是葛浩文的“老朋友”、香港学者郑树森教授。 ④ 葛浩文(引自Sparks,2013)自述,他初读莫言的一篇“深深打动他的”小说(据查为《爆炸》)是在1987年,当时他在中国东北从事研究工作。 ⑤ 柳亚子(1887—1958),著名诗人,以早期和毛泽东诗词唱和闻名,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。柳亚子的文学名声和社会地位转化为符号资本,获得了莫言的认同,使翻译发起网络顺利运作。 ⑥ 其中3部与人合译,2部列入外文出版社《熊猫丛书》,详见季进(2009:55)。 ⑦ 维京企鹅的前身是维京出版社(Viking Press),1925年创建于美国纽约,1975年被企鹅图书公司英国分公司收购后更名。截至2006年,维京企鹅推出的作家中有5人获诺贝尔文学奖(4人在《红高粱》出版前获得),5人获普利策小说奖,多人获其他图书类奖项。维京的影响力和声誉可见一斑。参见企鹅官网: ⑧ 胡湲(2008)分析的不少“文化误读”实例,例如,“头发几乎全部变白”译作 “turned white”;“我奶奶的好日子”(殡葬之日)译作 “good day”,其实不是“文化误读”,更不是葛氏误解原文,而是其译者惯习的体现,即惯于对中国文化词汇进行异化处理。 ⑨ “清楚有效的译文”(sharp and effective translation)(Koenig,1993);“活泼有生气的译文”(vibrant translation)(Hampton,1993);“灵动的翻译”(inspired translation)(Kinkley,1994)。 ⑩ 葛浩文(Goldblatt,2002)自称:“我喜欢忠实与创造性之间的张力,甚至难免的折衷法。……我为原文作者和译文读者提供了忠实的服务,这种满足感让我总能开心地把优秀的、拙劣的、平庸的中文小说译成可读、易懂、甚至有销路的英文书。” ? 需指出的是,鄢佳的统计不够完整准确,例如,页247—250未被全删,而是每页删去大约半段或一段;又如,页255—256“洼地猎雁”一节被大幅度删去,未被鄢佳发现,但至少说明葛氏所言被删的是约10页篇幅的“一段情节”(an episode in Chapter Four)不准确。